陈樾仰望着她,不太自然地提了下手里的袋子,说:“路上碰到芒果,买了点。放你门口了。”
他的身影消失在她屋檐下。
孟昀立刻离了窗口跑下楼,见门槛边放着塑料袋,里头装了五六个青黄色的芒果。
对面,陈樾已开锁进屋,见她下来,回头问:“吃晚饭了没有?”
孟昀说:“吃了。”
他点了下头,弯腰放置他的包,木门挡住了身影:“吃的什么?”
“泡面。”
“吃饱了吗?我这边有晚饭。”
孟昀纯属好奇,走过去:“你现在做?已经八点半了诶。”
陈樾走到角落的四方桌旁,摁开电饭煲,里头是火腿、腊肠、青豆、胡萝卜、豇豆焖米饭。
孟昀说:“看着很好吃。”
陈樾说:“你要不再吃点?”
孟昀心理斗争了两三秒,拒绝:“八点半了,不能吃主食了。”
陈樾“哦”一声,原地思考一下,拿了紫菜和鸡蛋。看样子要做个简单的汤。
他拿汤锅接了水,放在电磁炉上煮。水还烧着,他撕了紫菜泡发,清洗了两遍。等水开了,紫菜下锅,他磕两个鸡蛋进碗里,拿筷子麻利地搅打起来。
孟昀靠在门框上看他,他的T恤袖子卷到手肘处,小臂的弧线看上去很健康。碗里的蛋花搅得均匀澄黄。
她上次见男人做饭,还是妈妈过生日的时候,爸爸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好吃的。她提过一嘴后,林奕扬试图做过一次,差点儿没把厨房烧了。
紫菜蛋花汤的香味很快飘过来,陈樾回头,说:“喝一点?这不是主食。”
孟昀犹豫。
他说:“不会长胖的。”
孟昀说:“那紫菜多一点,鸡蛋少一点吧。”
陈樾拿汤勺舀拣着紫菜,说:“台阶的葱盆底下有我家备用钥匙。”
“啊?”
“我回来晚的话,你自己过来吃晚饭,别吃泡面了。”
“噢。”孟昀接过碗,坐在小板凳上喝汤。
陈樾坐在堆满资料的书桌旁,扫出一点桌面,低头吃饭,再不言语了。
孟昀看了眼天井,灯光劈开夜色,略显寂寥。她憋了一天,很想讲话,但想等他问她,问她第一天上课怎么样。可等了很久他也没问,她忍不住,就自己说了。
“带学生好难啊。是不是小学生会乖一点?中学生太难管纪律了。”她说着,吐槽起来,“所有学生都不服管,课堂上都在说话,叽叽喳喳的,吵死了,根本都不听你在说什么。”
陈樾这下看她了,说:“他们只是很热情很好奇,刚开始你不习惯,以后会好的。”
孟昀很悲观:“我表示怀疑。”
陈樾说:“下次可以试试,教些他们感兴趣的东西,他们就会听你的了。”
孟昀不说话了,认为他在暗示她备课不认真不用心。这时,小狸猫从外头进来见了她,瞬间竖起尾巴,警惕地龇了一下牙,像是不开心她进了它的地盘。
孟昀:“……”
猫儿不屑一顾地瞥了下孟昀,而后一跃跳到陈樾腿上,亲昵地趴下。
陈樾摸了摸它的头,动作温柔。
她突然就觉得他应该不太喜欢她,或许觉得她娇气吧;连他的猫都不喜欢她。
她一声不吭,放下碗回了阁楼。
孟昀心情不好,想早些洗漱睡觉。她拎了浴巾下楼,经过芒果时瞪了它们一下,走进厕所锁上门,看见镜子里自己面孔呆滞而生硬。
她觉得这地方没劲透了,打开热水刚开始冲洗,无意看一眼墙壁,惊得脚下差点打滑。
墙上一只手掌长的蜈蚣,黑身红头,百足爬行。
“陈樾!”孟昀一声尖叫,摘下墙上的浴巾,手抖地翻来覆去,确认浴巾上没沾任何东西。
陈樾很快到门口,急促敲了下门:“孟昀!”
她慌忙裹住身体,拉开门躲去他肩后,差点儿哭起来:“蜈蚣!”
蜈蚣感应到危险,在墙上飞速爬动。
陈樾上前,迅速从墙上装草纸的塑料袋里抽出两三张草纸,盯准蜈蚣的移动方向,用力一拍。他手中草纸摁在墙上,谨慎而缓慢地收紧,抓拢。
草纸在他手中团成了一团。
孟昀惊魂未定,盯着他的手。
他见她害怕,将手背在身后,安抚地说:“没事了。”
卫生间里空间狭窄,水蒸气中皆是她沐浴液的玫瑰香味,密不透风。
孟昀只裹了浴巾,雪白的胸脯和修长的双腿露在外面,胸口剧烈起伏。
陈樾只看她一下,眼眸垂落地面,想要出去;孟昀不安地看四周:“还有没有啊?它的爸爸妈妈,小孩孙子,不会一家都在吧……”
陈樾沿着墙壁细细地看,拎起塑料袋,掀开毛巾架,犄角旮旯全翻找一遍。
孟昀慌张地跟着他移动,他转身折返时经过她身边,觉得挤,侧身从她面前擦过。许是水蒸气的高温,他脸颊微红。
“没有了。”他细致检查一遍,指着墙壁,“那儿有个洞,应该是从外面钻进来的。我明天弄点水泥补上。”
孟昀巴巴地问:“哪儿有水泥?”
陈樾说:“镇上有修路的,要一点就够了。”
孟昀说:“好。”
“我先出去了。”陈樾稍稍指了下孟昀背后,门外的方向。
门框狭窄,孟昀站在框边挡了他的路。但她还在惊吓中,反应迟钝,没有后退,而是挨着门框侧了个身。
陈樾止了一两秒,确认她已经“让”完空间了,低头走过来,并不看她,弓身从她面前钻出了矮矮的门洞。
夜里灯光昏黄,他侧脸静默,耳朵红得近乎透明。
“你站这儿!”孟昀突然开口。
陈樾停在门口的石阶上。
孟昀眼角是湿的,说:“你不许走,等我洗完了出来了你才准走。”她揪着浴巾,打了个抖,“万一过会儿又有东西爬进来了怎么办?”
“……”陈樾站在夜色里,哑口结舌,脸一点一点更红了。
孟昀脸也是红的,分不清是吓的、水汽蒸的还是怎么,急道:“你听见没有呀?”
陈樾轻声:“听见了。”
孟昀:“一定不准走啊!”
陈樾:“不走。”
她一脸愁容,进去关上了门。
很快水声淅沥。
孟昀冲洗着身体,窥着门上淡淡的暗影,安心了些。
隔着一扇门,陈樾站在刚才的位置,一动没动。
门上的毛玻璃像个纸灯笼,女孩的身姿映在上头。他侧着脸,盯着月光下的石榴树,手里紧握着一团纸,面如火烧。
终于,水声停了。
过了一会儿,孟昀拉开了门。
陈樾跟被解了穴似的,立刻下了台阶给她让路。
她一句话不说,满脸通红地裹着浴巾回屋去了。
孟昀回了房,觉得热,裸着身子钻进薄被,却一直睡不着。
夜里不知何时,听对面阁楼传来一截口琴声,只有两三个音符,就刹然断在了夜风里。
她没穿鞋,光脚溜到窗口窥看,他的阁楼黑黢黢的;刚才的音符仿佛是幻听。
第7章chapter7
chapter7
快两个星期了,孟昀束手无策。
志愿者这件事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。进入第二周后,她发现她依然管不住课堂纪律,也提不起学生的兴趣。
有次李桐想给学校的视频号发布新内容,来班上拍摄短视频,见到课堂纪律很差,帮她整顿了一番,结果学生们唱歌仍是稀稀拉拉的,兴致不高,搞得两人都很尴尬。
孟昀起先想教音乐课本上的歌,如《东方之珠》《青春舞曲》;但学生们没兴趣,十分应付。有的学生完全不学,要么睡觉,要么偷看漫画。孟昀于是找了流行歌曲,像《匆匆那年》,《平凡之路》,效果依然不佳。
上课时无视她、四处讲小话的学生太多了,比如杨临钊,不仅拉着周围一圈人讲话,有次竟在课堂上大笑起来,搞得其他正在学歌的学生都停止了,回头张望。
孟昀走过去,发现几个男生居然在打扑克牌。
她一时间气得要冒火,可竟生生忍住了,没收了牌,说:“杨临钊你知不知道现在在上课!”
杨临钊翘着椅子,耸肩膀:“老师,你教的歌我会唱啊,学什么学?要不要现在唱给你听。”
不止如此,他眼神也在说“原来你就这么点儿能耐。”
四周一片笑声,只有龙小山拉了杨临钊一下,示意他别为难老师。
孟昀抿紧嘴巴,好半天了,说:“你给我站到教室后面去。”
杨临钊麻溜地起身,另外两个男生也举手说:“老师,我也申请罚站。”说完就往后头溜。龙小山拉了其中一个人,没拉住。几个男生站在后墙边笑得东倒西歪。
孟昀脑子里一根弦要崩断时,下课铃响了。她一声不吭,也不喊下课,收拾了东西就出了教室。
回到办公室,脸和脖子全气红了。
小梅刚给高三上完物理课回来,见状问道:“孟老师脸怎么红的?”
孟昀不愿丢脸,掩饰地拉拉衣服领口,说:“太热了。”
小梅老师说:“这才四月中,你这么怕热啊。”
语文老师小兰插嘴道:“孟老师很怕热的,她刚来那会儿,我都穿外套呢,她就穿裙子了。”
英语老师小竹说:“兰老师你有意思吧,人家裙子好看,不让穿呀。”
小兰说:“我没说不让呀。孟老师裙子都好看的,一天换一件,跟戏服一样。都说英语老师衣服最好看,你拍马都跟不上了,还不快加油。”
小竹说:“来支教的,搞那些花里胡哨干什么?每个人想法不一样的。”
孟昀正一肚子火没地方泄,当即就冷哼一声:“是呢,分人,也看底子跟资本的,对吧。不好看的人,弄得花里胡哨,叫装俏。”
她笑了笑,提上包出去了。
之后,办公室的气氛尴尬了一周。而更可怕的是课堂,孟昀每听到上课铃响,都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。
上课跟受刑一样,终于熬到周末,却没有解脱。
在清林镇的第二个周六,陈樾很早就出门了。柏树也下村去了。
孟昀一整天关在阁楼,拨弄她的吉他。她弹奏不出像样的曲调,倒是唱出了一长段无厘头的咒骂。
她在视频账号上发布了一小段练习曲,第一条粉丝评论是:“不好听。像在吵架。”
孟昀正想怼它,“阳光照在核桃树上”给她评论了,说:“听上去有一种发泄感。要是有副歌就好了。”
她又静了静,最终没有怼网友,扔了手机,在床上躺尸。
世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。这些天,连她的手机都很安静。
孟昀很少回想过去,她大抵是个朝前看的人。所以面对痛苦或挫折,她往往表现得无动于衷。
她对过去的生活也少有回想的瞬间。只是大学里有个片段叫她印象深刻。体育课上,她信心满满,面对着老师击打而来的网球用力挥拍——却只挥到空气。
后来,每当孟昀遇到一些无法越过的困难时,她便会想起那个场景——挥拍的一瞬间,球擦拍而过,手心空落落。
当她的demo被退回来,当何嘉树发给她分手短信,当妈妈要跟她断绝关系,当林奕杨工作室说“单身,炒作”,当她关在录音室里写不出一段音符,当她独自坐在路西镇路边的台阶上,她都清楚地感受到了球拍在空气中挥动的徒劳,不可控制的挫败。
就像这些天,她站在讲台上,面对教室里一双双沉默而又会说话的眼睛时,球拍一直在空气中挥动。
从上海逃来云南,还是一败涂地。
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,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。
她把自己蜷成一团,孤独地,压抑地缩在床上,从下午到夜晚,枕头湿了。
她不想待在这破地方了,可也不想回上海,想到这儿,眼泪就又无声地湿了脸颊。
窗外天光黯淡下去,暮色降临。
她躲在黑黢黢的小阁楼里,不知什么时候,听见陈樾回来了。
他似乎走到了她楼下,在她门边站了会儿。她多希望他敲门,他上楼来,跟她讲讲话,哪怕一句都好。
可她只是在流泪,没有发出声音,也没有开灯。
她窗子是黑的。
他以为她睡着了,站了会儿,最终走了。
次日是星期天,早上陈樾准备出门时,孟昀坐在她家门槛上,咬着根没点的烟,眼神放空,神情孤独。陪她坐在门槛上的是个黑色的iPhone手机。
她咬着烟,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刮擦着打火机。
小狸猫云朵在天井里晒太阳,听见打火机声响,扭头看她一眼,猫眼冷漠。孟昀白她一眼,猫儿浑身的毛都竖起来,炸了毛。
过去,孟昀时常在网络上云吸猫,但她叶公好龙,不爱真实的猫。
云朵这猫儿精得很,回馈似的也不爱搭理孟昀。它瞧她半晌,不屑一顾地翻身而起,轻快走去陈樾身边,绕着他的脚踝亲昵地蹭了蹭。
小马屁精。
陈樾蹲下来,长指抓揉猫脑袋,猫咪幸福地扬起头。他手指绕到它脖子下,轻挠它下脖颈。猫咪愉悦地眯起眼睛,笑脸咪咪,脑袋一个劲儿往陈樾手心里钻。
陈樾逗着猫,唇角有浅浅弯起的弧度。
孟昀瞧着这人不爱跟人说话,跟猫儿倒亲密得很。
他逗完猫儿站起身,可小狸猫还不肯,绕着他裤脚转圈圈,喵喵直叫。
陈樾又停下,弯腰摸它脑袋。小猫儿扒拉着他的裤腿,一下子跳进他怀里,搭到他肩上亲舔他下颌,脑袋在他脖子上蹭蹭。
陈樾抱着猫咪又逗了会儿,简直像在宠女朋友。
孟昀脑子里莫名地想,他要是有女朋友,应该还蛮宠的。
这时柏树准备出门,见状也过来逗猫。可云朵不让他碰,一下跃上窗户,爬上了屋檐。
柏树说:“嘿,这猫儿,一次也不让我摸摸。”
陈樾笑了下,说正事:“昨天跟李部长谈好了,第三批贷款利率再降0.8个点。”
柏树笑着拍了拍他肩膀,道:“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,替大家伙儿谢谢你了。昨天喝多了吧?李部长特能喝,我都怕。”
“还行。”陈樾简短说,“民族村施工完毕,明天去验收一下。银行信贷部的会过来。”
“行。”柏树又跟陈樾讲了会儿,都是些工作上的内容。
孟昀听着,发现他讲话非常简洁有条理,很是从容淡定,言之有物;全然不似跟她讲话时那半天讲不出一句的模样。
还想着,柏树跟她打了个招呼,出门下村去了。